在職業的世界成為教練
我現今在千葉羅德海洋隊擔任投手教練。(翻譯註:指撰文時的時間點,2023年作者吉井為羅德隊總教練)。職棒選手相當任性。以前我當球員時也是如此。不只職棒選手,職業運動員都是這副德行。畢竟,若是缺少那種氣魄,就沒辦法在專業的世界中生存。這般任性的氣質,會隨著成長為「一流」水準的時候,也會漸漸因個性成熟而消失。然而,選手們還在以一流為目標,橫衝直撞求進步的階段時,很難不存在這種任性。
因此,職棒選手極端厭惡高高在上,只看結果所做的指導。對選手而言,事前不好好教學,事後又只針對缺陷批評的教練,是最討人厭的類型。更不想聽教練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。如果是失敗的經驗就算了,但成天自吹自擂當年勇,實在令人受不了。我非常討厭這類教練。我一直以為,只有沒水準的人才會去當教練。即使引退了,我也絕對不想擔任教練。
二○○七年,我以四十二歲之齡高掛球鞋。就在那時,我從經紀人團野村處,收到了來自北海道日本火腿鬥士隊邀請,希望我去當球隊的投手教練。那時,我認為自己還有能力在場上奮戰,所以對於該直接引退,還是繼續球員生涯舉棋不定。然而,團野村卻這麼告訴我:「有太多執著於延續球員生涯,而錯過工作機會的選手,我都看到膩了。既然出現了工作機會,就必須趁機把握。阿吉,現在正是你引退的最佳時機」。於是,我接受了當投手教練的邀請。
我當上了絕對不想當的教練。該怎麼辦才好,我一點頭緒都沒有。雖然試著以選手的立場去思考,但想到的都是當球員時,讓人心生厭惡的各種指導。如果我也只能依樣畫葫蘆,不就也同樣會變成討人厭的教練了嗎?我對於自己成為教練一事感到可恥。
無法一下子就成為指導者
再這樣下去,是教不好球員的。自從接任了教練,我就重新開始思考,該怎麼進行指導才對。也回顧自己在當球員的時候,究竟都是怎麼被教的。一如預料,腦中浮現的,盡是些討人厭的回憶。我打開筆記本,想把事情分成「好的部分」、「壞的部分」一一整理。然而,壞的部分罄竹難書,好的部分卻是想破頭都沒半個。這也是理所當然的。自從高中畢業加入職棒以來,我腦中就只想過「該怎麼讓自己的投球變好」而已。只顧著考慮自己的人,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,一下子成了指導者,當然只能重複傳達自己的經驗而已。即使我瞭解選手並不喜歡那樣,但我卻想不出任何其他的指導方法。再說,我可不認為我是那麼厲害的職棒選手。
我的作法確實適合我自己,但我是位和頂尖談不上邊的球員,差不多只有「一流半到二流之間偏高一點」的程度而已。我不認為這種選手的作法,可以適用於現役的球員們。連充滿自信地去傳授經驗都做不到,我越是深入思考,就越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當教練。
即使如此,我還是不想使用會讓選手厭惡的方式指導。我能做的選擇只剩一個:好好觀察選手,我決定要徹底做到這點。講得好像很了不起,但實際上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當教練,所以也只能好好觀察選手而已。幸好,我起碼還算能靠著自身經驗,回答選手們的提問。我沒辦法抬頭挺胸,大聲說出「我就是教練」。到頭來,我依然只能再次複誦自我經驗,進行讓球員厭惡的那種指導而已。
所謂的「指導法」,是從和對象溝通開始做起
就在這個時候,我想起了某件事情。那是我加盟紐約大都會隊,第一次參加春訓時的事。當時我練投過幾次,但教練卻一直都沒來找我講半句話。
「不跟我提點些什麼嗎。」
當我這麼想的時候,投手教練鮑伯‧阿波達卡(Bob Apodaca)才緩緩地晃了過來。終於有建議要跟我說了,我內心本來是這麼期待著,但卻聽到了意外的發言。
「在這個球隊裡面,沒有人比你更瞭解你自己。所以請你先告訴我:你是怎麼去投球的。在這個前提之下,我們再討論該怎麼做,對你而言會是最好的選項。」我嚇到了。從未有教練對我說過這種話。在日本,教練都是以自己的標準衡量選手。如果選手不適用自己的標準,就會把人改成像是教練的樣子。然而,阿波達卡教練卻是先瞭解我是什麼樣的投手,我希望能投出什麼樣的內容,再以此為方向給出建議。聽了阿波達卡教練的話,讓我覺得在這個國家,或許能留下一番作為。
那時我有寫日記的習慣。在日記的最後,我寫下:如果哪天自己成為了投手教練,千萬不要忘記今天的事情,因此特別銘記於此。這一席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,對我產生巨大影響。
其實阿波達卡教練在大聯盟,並不算評價非常好的一位教練。以大聯盟教練的標準而言,他給的指導實在太多了。然而,他仍是我印象裡最好的一位教練。對曾經打過日本職棒的我而言,他已經是相當尊重選手自主性的教練了。
一般日本棒球教練秉持的「指導法」,就是如此忽視選手的意願。
即使繳出成果,但弄錯教學方式也沒有意義
在職棒界,教練和選手的關係,至今都是以「師傅和徒弟」的形式為主流。師傅傳授技術和心得,是不容挑戰的存在。因此「要變得像我一樣」,在某方面是必然的。然而這樣的指導,只能複製出自己的簡陋贗品而已。一旦消除了選手本來的性格,就無法完全發揮他們真正的力量。
明明我最討厭如此,卻發現自己步上了後塵。不過,我並不是積極地在灌輸自己的經驗,只是被問時會如此回答,跟其他教練不一樣。對選手而言,應該沒有造成什麼不愉快。這是我用來安撫自己的理由,試圖搪塞我教練能力不足的事實。雖然當了兩年的投手教練,內心卻從未停止想過「這樣子真的好嗎」。但是,結果卻是好的。過去沒贏過的投手拿下了勝投;岌岌可危的老將表現回春;以前狀況好壞極端的投手,投球內容漸漸能穩定下來。以整個團隊來說,當教練的第一年的二○○八年,保住了第三名位置,二○○九年則拿下聯盟冠軍。
雖然有了好結果,但卻不是靠我的力量。以一位教練而言,我的作法是錯誤的。但我也不曉得該怎麼指導才對。覺得來到臨界點的我,知道如果不好好學習,遲早哪天會露出馬腳。歷經一軍兩年投手教練,我反而開始考慮,是不是應該先到二軍去教年輕選手會比較合適。一軍需要立即展現成果,指導起來相對困難。若是在二軍,一邊指導需要長期規劃、培育的年輕選手,反倒能夠一邊摸索怎麼當教練才好。就在這時,球隊剛好要找二軍教練,於是就和我簽下兩年二軍投手教練的合約,開始指導年輕球員,但意外就在這時發生。
二○○九年,在火腿擔任二軍投手教練的小林繁先生,代替我升上了一軍當投教。然而,二○一○年春訓前夕的一月十七日,小林先生因心機梗塞突然過世。我在當了一年二軍教練之後,又被召回了一軍。我之所以去到二軍,是希望能夠對於還在成長的選手們,嘗試各種不同的教學方法。也就是「能讓選手發揮本性的『指導法』」。
至今為止的職棒圈內,在開賽後檢討會時,總是讓選手們拿著筆記,教練則站在大家面前,單方面教訓他們「那時那樣投球不行,下次要這麼做」。選手們即使沒有深入理解,也會回答「我知道了」應付過去。如此一來,就成了選手們厭惡的「結果論」形式的指導而已。
所以我將檢討會議改成:要求那天沒上場的投手,扮演新聞記者的角色,仔細觀察場上的內容。賽後,由那些扮演新聞記者的選手,針對上場選手進行發問的形式。這是針對「回顧檢討」的指導法。我發現不由教練直接講,而是由選手們自行回顧檢討,更能發揮效果。
透過這個方式,那些上場的投手能夠更客觀地審視自我,並以此加強訓練。至於擔任記者的選手,也能夠透過觀察,練習抓住比賽重點。我認為不管是在場上投球的球員,還是在場下看比賽的選手,只要把比賽當成自己的事情去感受,就能夠有所成長。然而,在做好充足的實驗之前,我就被拉到一軍了。
必須將「指導法」視為專業理論進行鑽研
再這樣隨波逐流下去,我就不可能做好教練工作。思及至此,我認為有必要系統性地學習指導法理論。因此,我進入筑波大學研究所人間綜合科學研究科體育學專攻課程,從最初開始學習體育的指導法。我在研究所裡學到的理論,成為我實踐指導法的基礎。也就是說,我的指導法哲學,來自於我在研究所學到的東西。
教練的工作並非「教學」、而是「刺激思考」
當教練就會感受到,很難去瞭解選手在想什麼。現役的球員在累積經驗後,會在經驗中萌生改變的想法,覺得自己應該怎麼做才對。過了一陣子,選手們的提問也變得越加犀利。因為問題實在太尖銳了,使得場面也會變得殺氣騰騰。然而,我卻故意不出手阻止。如果被學弟戳到痛點,前輩當然難免動氣。但是,這時若顧慮前輩的心情,就會錯失成長的機會。即使選手不滿,還是期盼他們能靜下心來反省、回答。如此冷靜且確實的分析與檢討,才能夠幫助到下次的投球。提問越來越刁鑽的投手,以及能夠確實分析,反省自己投球的投手,練習時的樣子也會大不相同。這就是成果的展現。
教練的工作,在於讓選手們自發思考,設定課題,引導他們自身追求更高更強的能力。
本作的書名《最好的教練,不給答案》,正是秉持著:如果不顛覆「指導者=教學的人」的觀點,就沒辦法將一個人能力最大化的想法而命名。本書將介紹我的指導法理論,也就是並非「教學」,而是「促進思考」的論點及實踐方法。這是我透過指導職棒球員,所建立的指導法,但我認為在任何領域裡能通用。如果,本書能夠幫助到煩惱該如何指導下屬的上司、或是負責培育組織的指導者,那也算是功德圓滿了。
請各位讀一讀,改變自己的觀點,實際嘗試看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