熱水洗禮燙出苦難回憶,野孩子的「成熟」代價
家裡經濟條件不佳,房子很小,三餐粗茶淡飯,大人們奔波張羅生計,我無人管教,成了鄰里間「最野的孩子」。五歲一個夏日午後,我在外面玩耍後回家,粗魯地脫下衣服,在空中甩舞,衣角恰巧勾到熱水壺,沸水噴灑上身,我感到皮膚和肉分離,又癢又痛,一抓,一大片皮膚脫落下來,撕心裂肺!我胸口、手臂和大腿根部的皮膚,就像滾水汆燙小卷,皺擰腫脹了起來。那一刻,我感覺自己的身體「熟了」!嚎啕大哭,難以止息,驚擾鄰居紛紛在紗窗外顛腳探視。
燙傷男孩的幼小心靈,記住長輩滿滿的愛
按照舊時迷信,阿嬤急忙地拿出冰箱裡的東西替我敷上,比如醬油、雲南白藥。送去急救時,醫生斥責為什麼塗抹這些,但看見兩老無辜的神情,他未再多話,專心治療我身上多處的二度灼傷。九○年代的加護病房,每天醫療費用高昂。我記得很清楚,雖然是自己不小心導致燙傷,但有一天,病房內電話響起,平時只說台語的阿公,特地練習國語,從電話那頭說:「國瑋,對不起,我不應該把燒開的熱水放在你能碰到的地方。」
時光荏苒不待人,遺憾永難彌補
第一次聽阿公說國語,咬字和腔調既陌生又熟悉,我驚訝地忘記身體的灼烈感,腦袋一片空白,阿嬤接過電話,問我還痛不痛,想吃什麼?掛上電話後,我更自責難受,在不應早熟的年紀裡,第一次體驗人生滋味,躺在病床上掉淚,怕驚擾鄰床休息,便用棉被掩住臉,悶住哭聲,試圖不讓別人聽見,那年,我五歲。後來我和祖父母分開住,對他們的關心逐漸減少,我很不孝順。國三時,阿公吃完晚餐後突陷昏迷,被緊急送往醫院。我問大人,阿公當時是否感到痛苦。大人們「翻譯」醫院的話,說他像是睡著了,不會痛苦。
生離死別在靜默中緩緩流逝
我去加護病房探望,看到他的手很腫,呈現黑黃色,好陌生認不出來。我輕輕握著他的手,看著滿是皺紋的臉,感覺不到絲毫生機。我知道,只要拔掉維持生命的儀器,他的生命就到這兒了。這次換我跟他說話,「阿公,我希望你不會痛,這一生你是個很棒的人喔!」幾天後,阿公離我而去。再後來,我因工作赴外派駐,工作繁重,回家的次數更寥寥無幾,給自己的藉口是「工作太忙」、「沒有時間」。某天傍晚,接到家人電話,說阿嬤走了,當時我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,沒有哭,沒有起身,只是發呆,靜靜地望向遠方,坐了很久很久。
生命的沉默痛楚,追尋終成虛無,何處是歸宿?
我沒如預期中那樣崩潰,反而陷入深深的沉默中,在那個世界,我無法原諒自己。我知道人生不會重來,所以更加安靜不說話,僅是深呼吸。可我相信,沒人會真正死去,只是換個地方體驗,久別重逢的奧祕。多年來,我逐漸變得麻木,有體無魂,對什麼都無感。在社會上,逼自己努力達成別人期待,對任何事,點頭說是,面對指責,委屈吞肚裡,回到家沉迷在手機上,反覆觀看網紅影片,越看越空虛,所謂「活死人」大概說得就是我,日復一日。我覺得生命像一隻慘白的骷髏爪,緊掐著我的咽喉,窒息感極重。我問自己,為何人終其一生追求財富、名聲和地位,死後卻歸於塵土,能帶走什麼?
絕望念頭中選擇裸辭,勇敢抑或愚蠢的逃避?
在社會上,充斥各種逢場作戲,阿諛奉承,心機算計,面對他人惡意,最好的方法是忍氣吞聲?如果人生是為這些存在,終極意義是什麼?活著的目的到底是什麼?我渴望改變,但不知怎麼改變,想多做什麼,卻不知能做什麼。我感到自己既無專長,也無興趣,對未來的方向毫無頭緒。我越來越討厭這個世界,討厭所有人,更討厭自己。我感到生活乏味至極,一無是處。有時會浮現絕望的念頭,覺得「死掉算了」。同年,我大膽選擇裸辭,拋棄一切,毫無退路。在四十二歲的年紀做出這個決定,我不知道該說自己勇敢,還是愚蠢,又或者是逃避生命。管他去死,我要出去走走。